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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汪曾祺散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汪曾祺散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引导语:沈从文是汪曾祺的老师,他曾在西南联大拜沈从文为师, 下面就是小编收集的他的散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原文,欢迎 大家阅读与学习。沈先生在联大开过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 三门课我都选了,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两门 是选修,西南联大的课程分必修与选修两种。中文系的语言学概论、 文字学概论、文学史(分段)是必修课,其余大都是任凭学生自选。 诗经、楚辞、庄子、昭明文选、唐诗、宋诗、词选、散曲、杂剧与传 奇选什么,选哪位教授的课都成。但要凑够一定的学分(这叫学 分制”)。一学期我只选两门课,那不行。自由,
2、也不能自由到这种地 步。创作能不能教?这是一个世界性的争论问题。很多人认为创作不能 教。我们当时的系主任罗常培先生就说过: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作 家是社会培养的。这话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没有上过什么大学。他 教的学生后来成为作家的,也极少。但是也不是绝对不能教。沈先生 的学生现在能算是作家的,也还有那么几个。问题是由什么样的人来 教,用什么方法教。现在的大学里很少开创作课的,原因是找不到合 适的人来教。偶尔有大学开这门课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 法。教创作靠讲不成。如果在课堂上讲鲁迅先生所讥笑的小说 作法”之类,讲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写环境,如何结构,结构有 几种攒珠式的、桔瓣式的那是
3、要误人子弟的。教创作主要是 让学生自己写。沈先生把他的课叫做习作、实习很能说 明问题。如果要讲,那讲要在写之后。就学生的作业,讲他 的得失。教授先讲一套,放学生照猫画虎,那是行不通的。沈先生是不赞成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 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我记得他曾给我 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 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散文,都发表了。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 曾出过一个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我的那一班出过些什么题 目,我倒不记得了。沈先生为什么出这样的题目?他认为:先得学会车 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我觉得先作一些这样的片段的习作
4、,是有好 处的,这可以锻炼基本功。现在有些青年文学爱好者,往往一上来就 写大作品,篇幅很长,而功力不够,原因就在零件车得少了。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前已说过,他大都是看了学 生的作业,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他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 翻阅很多参考书。沈先生读很多书,但从不引经据典,他总是凭自己 的直觉说话,从来不说阿里斯多德怎么说,福楼拜怎么说、托尔斯泰 怎么说、高尔基怎么说。他的湘西口音很重,声音又低,有些学生听 了一堂课,往往觉得不知道听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 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 众取宠的江湖气。他讲得很诚恳,甚至很天真。
5、但是你要是真正听 懂了他的话,听懂了他的话里并未发挥罄尽的余意,你 是会受益匪浅,而且会终生受用的。听沈先生的课,要像孔子的学生 听孔子讲话一样:“举一隅而三隅反。沈先生讲课时所说的话我几乎全都忘了 (我这人从来不记笔记)!我 们有一个同学把闻一多先生讲唐诗课的笔记记得极详细,现已整理出 版,书名就叫闻一多论唐诗,很有学术价值,就是不知道他把闻 先生讲唐诗时的“神气记下来了没有。我如果把沈先生讲课时的精 辟见解记下来,也可以成为一本沈从文论创作。可惜我不是这样 的有心人。沈先生关于我的习作讲过的话我只记得一点了,是关于人物对话 的。我写了一篇小说(内容早已忘记干净),有许多对话。我竭力把对话
6、写得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 聪明脑壳打架!”从此我知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 量写得朴素。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这样才真实。沈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贴到人物来写。很多同学不懂 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这是小说学的精髓。据我的理解,沈 先生这句极其简略的话包含这样几层意思: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 主导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描写、作者的主观抒情、 议论,都只能附着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离,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 共哀乐。作者的心要随时紧贴着人物。什么时候作者的心贴不住 人物,笔下就会浮、泛、飘、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虚,失去了诚意。 而且,
7、作者的叙述语言要和人物相协调。写农民,叙述语言要接近农 民;写市民,叙述语言要近似市民。小说要避免“学生腔。我以为沈先生这些话是浸透了淳朴的现实主义精神的。沈先生教写作,写的比说的多,他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长 的读后感,有时会比原作还长。这些读后感有时评析本文得失,也有 时从这篇习作说开去,谈及有关创作的问题,见解精到,文笔讲究。 一个作家应该不论写什么都写得讲究。这些读后感也都没有保存 下来,否则是会比废邮存底还有看头的。可惜!沈先生教创作还有一种方法,我以为是行之有效的,学生写了一 个作品,他除了写很长的读后感之外,还会介绍你看一些与你这个作 品写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记得我写过一
8、篇不成熟的小说灯 下,记一个店铺里上灯以后各色人的活动,无主要人物、主要情节, 散散漫漫。沈先生就介绍我看了几篇这样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写的 腐烂。学生看看别人是怎样写的,自己是怎样写的,对比借鉴, 是会有长进的。这些书都是沈先生找来,带给学生的。因此他每次上 课,走进教室里时总要夹着一大摞书。沈先生就是这样教创作的。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教 创作。我希望现在的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试一试。学生习作写得较好的,沈先生就做主寄到相熟的报刊上发表。这 对学生是很大的鼓励。多年以来,沈先生就干着给别人的作品找地方 发表这种事。经他的手介绍出去的稿子,可以说是不计其数了。我在 一九四
9、六年前写的作品,几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这辈子为别 人寄稿子用去的邮费也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了。为了防止超重太多, 节省邮费,他大都把原稿的纸边裁去,只剩下纸芯。这当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战时期,百物昂贵,不能不打这点小算盘。沈先生教书,但愿学生省点事,不怕自己麻烦。他讲中国小说 史,有些资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夺金标毛笔,筷子头大的 小行书抄在云南竹纸上。这种竹纸高一尺,长四尺,并不裁断,抄得 了,卷成一卷。上课时分发给学生。他上创作课夹了一摞书,上小说 史时就夹了好些纸卷。沈先生做事,都是这样,一切自己动手,细心 耐烦。他自己说他这种方式是手工业方式。他写了那么多作品, 后来又写了很多
10、大部头关于文物的著作,都是用这种手工业方式搞出 来的。沈先生对学生的影响,课外比课堂上要大得多。他后来为了躲避 日本飞机空袭,全家移住到呈贡桃园,每星期上课,进城住两天。文 林街二十号联大教职员宿舍有他一间屋子。他一进城,宿舍里几乎从 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学生,客人来,大都是来借书, 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宝贝,谈天。沈先生有很多书,但他不是藏书家,他的书,除了自己看, 是借给人看的。联大文学院的同学,多数手里都有一两本沈先生的书, 扉页上用淡墨签了 上官碧的名字。谁借了什么书,什么时候借的, 沈先生是从来不记得的。直到联大复员,有些同学的行装里还带 着沈先生的书,这些书也就随之而漂
11、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书多, 而且很杂,除了一般的四部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社 会学、人类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 史、陶瓷史、糅饰录、糖霜谱兼收并蓄,五花八门。这些 书,沈先生大都认真读过。沈先生称自己的学问为“杂知识。一个 作家读书,是应该杂一点的。沈先生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 记。有的是记一个日期,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有一本 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 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 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难过呢?沈先生对打扑克简直是痛恨。他认为这样地消耗时间,是不可原 谅的。他曾
12、随几位作家到井冈山住了几天。这几位作家成天在宾馆里 打扑克,沈先生说起来就很气愤:在这种地方,打扑克!”沈先生小 小年纪就学会掷骰子,各种赌术他也都明白,但他后来不玩这些。沈 先生的娱乐,除了看看电影,就是写字。他写章草,笔稍偃侧,起笔 不用隶法,收笔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欢写窄长的直幅,纸长四尺, 阔只三寸。他写字不择纸笔,常用糊窗的高丽纸。他说:我的字值 三分钱!”从前要求他写字的,他几乎有求必应。近年有病,不能握管, 沈先生的字变得很珍贵了。沈先生后来不写小说,搞文物研究了,国外、国内,很多人都觉 得很奇怪。熟悉沈先生的历史的人,觉得并不奇怪。沈先生年轻时就 对文物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他对陶
13、瓷的研究甚深,后来又对丝绸、刺 绣、木雕、漆器都有广博的知识。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 艺制品。他从这些工艺品看到的是劳动者的创造性。他为这些优美的 造型、不可思议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艺发出的惊叹,是对人的惊叹。 他热爱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对一件工艺品的孩子气的天真激情,使 人感动。我曾戏称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学。他八十岁生日, 我曾写过一首诗送给他,中有一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 抒情,是记实。他有一阵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马漆盒。这种黑红两 色刮花的圆形缅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沈先生一进城就到 处逛地摊,选买这种漆盒。他屋里装甜食点心、装文具邮票的,都 是这种盒子。有一次
14、买得一个直径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抚摩,说: 这可以作一期红黑杂志的封面!”他买到的缅漆盒,除了自用, 大多数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桃花布, 摆得一屋子,这间宿舍成了一个展览室。来看的人很多,沈先生于是 很快乐。这些挑花图案天真稚气而秀雅生动,确实很美。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时局、物 价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 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某一位老先生养 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 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谈徐志摩上 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
15、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 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 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 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 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 他到处搜罗大石榴、大梨。买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 输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给小朋友,他再去买!沈先生谈及的这 些人有共同特点。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爰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 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对生活充满兴趣,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 沉沮丧,无机心、少俗虑。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闻
16、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沈先生谈及熟朋友时总是很有感情的。文林街文林堂旁边有一条小巷,大概叫作金鸡巷,巷里的小院中 有一座小楼。楼上住着联大的同学:王树藏、陈蕴珍(萧珊)、施载宣 (萧荻)、文U北汜。当中有个小客厅。这小客厅常有熟同学来喝茶聊天, 成了一个小小的沙龙。沈先生常来坐坐。有时还把他的朋友也拉来和 大家谈谈。老舍先生从重庆过昆明时,沈先生曾拉他来谈过小说和 戏剧。金岳霖先生也来过,谈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金先生是 搞哲学的,主要是搞逻辑的,但是读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江湖 奇侠传。小说和哲学”这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讲 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他说红楼梦里的哲学 也不是哲学。他谈到兴浓处,忽然停下来,说:对不起,我这里有 个小动物!”说着把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