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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椿树之心有些记忆,是哪怕河流也带不走的,像刺隐秘于身体内部。 比如门前的那两棵椿树。在我家的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椿树,另一棵还是椿树。 这完全再现了鲁迅笔下“两棵枣树”的意象,不同的是,这两棵 都叫椿树的树种,从科学角度辨析,一棵叫臭椿,又叫樗;一棵 叫香椿。在独木村人的眼中,它们都叫椿树,就像所有的树木一 样,立于大地之上,用抡起锄头的姿势舒展枝叶,野蛮而粗糙地 活着。我清晰记得它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我说的是臭椿。虽然她没 有芬芳馥郁的名字,枝叶气味也称得上难闻,可丝毫没有自卑、 堕落或者自暴自弃,它用参天耸立、虎背熊腰的形体展现自己积 极向上的雄姿。我实在想象不出,一棵树苗如何在与生俱来的
2、缺 陷中,忍受孤独寂寞,于绝境里完成自我生长,抵达雍容华盖般 的胜境。到底是哪天特意栽下,还是从飞鸟的口中落生?我把疑 惑抛向父亲,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抓了抓脑袋迷茫半天,然后咕 噜出一句“我也搞不懂”。父亲对它漠不关心。这也难怪,一个 终日在大地上弯腰劳作的人,跟一棵木讷的树有什么分别?谁不 是在莫测的天气和不变的四季里勤恳一生?父亲把目光更多的 倾注在旁边那棵香椿树上。香椿,其实也处于难以描述的尴尬境地。它固然没有刺鼻的 气味,可是它有鱼鳞般的皮肤。伸手在香椿辙裂的树皮上轻轻摩 掌,就会有大片干枯的树皮簌簌脱落,像是揭开一个人愈合不久 的伤疤。碎片斑驳脱落,香椿完成某种涅槃与重生。两棵椿树,
3、声势浩大地矗立在门楣两边,村庄不远处,是守 护它的长堤和昼夜不停的流水。那棵臭椿是父亲为自己百年之后的棺木预备的。尚在壮年的 父亲,把身后事提前筹划,原以为无限的时间陡然有了清晰的终 点。据当地风俗,活着的人备棺木,可以添寿,属于喜事。独木 村的成年男人都早早地开始谋划身后事,把生命牵系在一棵树 上。我对独木村人的想法产生浓厚的兴趣。确实,生命一旦与树 结缘,何止百年?这是对生命长寿的祈祷与祝福,还是人活一世、 草木一秋的通透注解?父亲选择这样一棵特立独行的臭椿,再苦 再累的日子,都有了奔头。椿树,尤其是那棵臭椿,堵在我的胸口,日日见到它,总要 躲着它,绕着它,不敢再以正眼打量它。那股隐匿着神
4、秘的气息, 不禁让我想到独木村的社树。不是所有的树都叫社树。对于独木村而言,社树有着不寻常 的意义。以一棵树或一户人家为起点,沿着河流的走向,开枝散 叶,葱郁蓬勃,形成密集的树林和村落。以树为巢,以树为生, 树木是村庄的保护神。从树叶、树枝、花朵、果实、树干到树根, 有的进入灶间,化为生活资料;有的走进锅釜,成为人们口中之 粮;有的走进我们的日常生产中,被制作打磨成农具。农具是连 接人类与大地的脐带。人们用扁担承载货物,用大车运输粮食, 用连枷脱打稻穗,用水车灌溉农田,用纺车纺线织布独木村的社树,一棵古老沧桑、形神磅礴的树,守卫在村子 里,仿佛成为对接历史与现实的甬道,追溯着昔日树木成林的哲
5、理。大地承载五谷,树木负载万物。树木是站起来的土地,它在 生长一切,比如木屋、木船、农具和无垠的旷野。诗人纪伯伦说, 树木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诗行。一棵树苗,努力靠近苍穹,长成参 天大树。天空是虚,大地是实,谁不被天空的瑰丽折服?人类固 然够不着天穹,却可以以一棵树的形象,立于天地。独木村有过许多社树,如梓树、柏树、松树、槐树、栗树; 而父亲只把家门后的两棵椿树视为社树。我对椿树敬畏的方式之 一,就是“抱树”。我个头矮,父亲经常命令我晚上临睡前,必 须出门去抱一抱椿树。父亲希望椿树的高大魁梧,成功地嫁接到 我身上,或把那道看不见的神灵光亮,植进我的肉身里,以此祈 祷我也能像椿树一样出息。昏黄的灯光
6、里,父亲看我抱树回来一 身树皮碎末,呵斥道,又抱错了?父亲的意思是我抱了旁边的那 棵结满层层疮疤的香椿树。或许父亲是教育我,要像臭椿那样顶 天立地地活着,而非如香椿那样,早春一到,它就会在枝头的末 端,裸展出一簇簇细嫩的叶子,成为舌尖上的诱惑。没有人可以阻挡时代的洪流。城市化进程席卷村庄,作为独 木村的最后一批搬迁者,父亲母亲即将搬走,独木村也将真正地 消失。就在我们紧锣密鼓地收拾家具、农具还有锅碗瓢盆时,父 亲却一下子来了脾气,不肯搬了。父亲的意思是,一根木头一根 木头垒起来的家,住了几十年突然要走,心里空落落的,像掉了 魂。父亲从左厢房跑到右厢房,再从右厢房跑到左厢房,来来回 回多少次,凝
7、视着满屋子的农具,满心不舍。他停在椿木棺材板 旁,神情落寞,不住地唉声叹气。没有文化的父亲,在椿木棺材 与生死问题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挣扎?后来,我在一本书 里找到了答案。古时把父亲称为“椿”、母亲称为“萱”,“椿 萱并茂”常用来形容父母健康长寿。如此,以椿木为棺,生者, 从沉重悲痛中走向轻盈;而死者,则在万物轮回里沐浴芬芳。父亲肯定不知道关于树木的诸多涵义。我猜测他对树木的不 舍,或许是人类传承下来的文化里的潜意识?以木为家,“暮栖 木上”,城市对他来说,抵不过门前那棵椿树,这是他百年之后 的安身之物,也是最后的归处。午夜梦醒。有风吹过,我隐约看到枝叶在远方婆娑着。(作者:杜怀超,系中国作协会员、江苏作协签约作家)(2023 年)